解放卡车那沉闷的引擎轰鸣,像一头疲惫却执拗的野兽,在黎明前最深沉的寂静中,碾碎了最后一缕夜色。
当车轮驶离颠簸的土路,重新踏上沙河镇那还算平整的煤渣路面时,一缕熹微的晨光恰好越过东方的山脊,温柔地洒在这片刚刚苏醒的土地上。
路边的野草挂着晶莹的露珠,远处村落的屋顶上升起了袅袅的炊烟,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芬芳与柴火燃烧的亲切气息。
这片宁静祥和的人间烟火,与他们身后那个被血与火彻底清洗过的地狱,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。
路承舟靠在冰冷的车窗上,一夜未眠的双眼布满了血丝。
他贪婪地凝望着窗外这片熟悉的景象,心脏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,每一次收缩都伴随着尖锐的刺痛。
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意识到,眼前这份看似理所当然的平静,究竟需要用何等惨烈的代价去捍卫。
昨夜的画面,已经化作一道道永不磨灭的烙印,深刻地嵌入了他的灵魂。
他闭上眼,那冲天的水龙与漫天的血雾便在黑暗中轰然炸开。
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自己将那根电缆铜线按向接线柱时,掌心传来的、那股仿佛能灼穿骨髓的滚烫。
那是毁灭的温度。
江卫国始终沉默地驾驶着,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,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血战对他而言,不过是出门办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但从后视镜里,他一直用余光观察着路承舟的状态。
他看到了这个年轻工程师眼中的挣扎,看到了他紧握的拳头,更看到了他眉宇间那正在悄然凝结的、一种名为“坚硬”的东西。
江卫国很满意。
玉不琢,不成器。
一块好钢,若不经过血与火的淬炼,永远只能是脆弱的生铁。
路承舟这柄锋利的手术刀,在昨夜,终于完成了它最关键的开刃。
卡车在食品厂那简陋的大门前缓缓停下。
几乎在引擎熄火的瞬间,厂房里那扇小门便被猛地推开,苏秀云带着孙大海和几个核心的老师傅,脚步匆匆地迎了出来。
他们的脸上都挂着熬了一夜的憔悴与深深的忧虑,直到看清从车上走下的三个人都安然无恙时,那份紧绷到极致的担忧才骤然化作了决堤般的庆幸。
“卫国!你们……你们可算回来了!”
苏秀云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,声音里带着无法掩饰的后怕。
她不敢问他们经历了什么,但那辆解放卡车车身上新增的几道狰狞划痕,以及三人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硝烟与血腥气息,已经说明了一切。
“回来了。”
江卫国冲她点了点头,声音平稳而有力,仿佛一根定海神针,瞬间抚平了众人心中所有的不安,“没事,一点小麻烦,都解决了。”
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,便将昨夜那场尸山血海的屠杀,定义为了“小麻烦”。
孟山默默地从车斗里拎出那个沉甸甸的手提箱,跟在江卫国身后。
路承舟则最后一个下车,当他的目光与苏秀云那担忧的眼神接触时,他下意识地避开了,只是低低地喊了一声:“秀云嫂子。”
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份纯粹的关切。
他这双画图纸、拿卡尺的手,昨晚刚刚间接地将上百人撕成了碎片。
江卫国将一切尽收眼底,却没有多说什么。
他拍了拍孙大海的肩膀,沉声道:“大海,辛苦了。让兄弟们都去休息吧,今天厂里放假一天,工资照发。”
随后,他便带着孟山和路承舟,径直走向了那间属于他自己的、临时搭建的办公室。
办公室的门被关上,隔绝了外界的一切。
“啪嗒”一声,那个装满了十五万现金的手提箱,被孟山重重地放在了那张破旧的办公桌上。
箱子没有锁,只是简单地合着。
江卫国走上前,缓缓将箱盖掀开。
一捆捆崭新的、散发着油墨清香的钞票,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箱子里,在从窗户透进来的晨光下,反射出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红光。
这笔巨款,是他们用一场豪赌、用上百条人命换来的战利品。
它不仅仅是钱,更是他们未来事业的启动资金,是他们建造钢铁堡垒的第一块基石。
路承舟的呼吸,在看到这箱钱的瞬间,变得有些急促。
他不是贪婪,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沉甸甸的实感。
昨夜的杀戮与毁灭,在此刻,终于转化成了一种可以被触摸、可以被量化的具体事物。
“路工。”
江卫国忽然开口,打破了室内的寂静。
路承舟猛地抬起头。
“昨晚的事,都忘掉。”
江卫国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,“你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负担。你只是按动了一个开关,引爆了敌人早已为自己埋下的炸药。罪恶的不是你,是他们自己。”
他停顿了一下,伸出手指,轻轻敲了敲桌上那箱现金。
“现在,你的新工作开始了。”
江卫国的眼神变得锐利如鹰,他死死地盯着路承舟,仿佛要将自己的意志,直接烙进对方的脑海。
“我要你用这笔钱,为我们远征工厂,规划出一份最完美的蓝图。我要的,不仅仅是一个能生产零件的工厂。”
他加重了语气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我要的是一座要塞!一座能生产、能研发、更能打仗的钢铁要塞!”
“从今天起,你设计的每一间厂房,都要考虑它的防御功能。你采购的每一台机床,都要思考它在战时能被改造成什么武器。你铺设的每一条线路,都要有备用的、绝密的能源接口。我要我们的工厂,平时是印钞机,一旦有事,它能在三个小时内,变成一台武装到牙齿的战争巨兽!”
这番话,如同一道惊雷,在路承舟的脑海中轰然炸响!
他瞳孔骤缩,浑身的血液都在瞬间被点燃!
工厂即要塞?
生产即备战?
这个疯狂而大胆的构想,瞬间击中了他灵魂深处最亢奋的那根神经!
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一个工程师的职责范畴,这是属于战略家、甚至是战争狂人的思维方式!
他看着江卫国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,忽然明白了。
江卫国要的,从来就不是一个偏安一隅的小老板。
他要的,是一支绝对忠诚、拥有着恐怖工业制造能力的私军!
他要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立王国!
而自己,这位新晋的“总参谋长”,将是这个钢铁王国蓝图的唯一绘制者。
一种难以言喻的、混杂着恐惧与狂热的战栗,从他的脊椎一路窜上了天灵盖。
他没有再犹豫,更没有问为什么。
路承舟大步走到桌前,在那箱代表着资本与罪恶的钞票旁边,一把抓起了桌上的铅笔和草稿纸。
他深吸一口气,然后缓缓吐出。
当铅笔的笔尖,在那张白纸上落下,画出第一条坚定而笔直的线条时,路承舟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。
所有的迷茫、挣扎与脆弱,都在这一刻被焚烧殆尽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属于工程师的、冰冷到极致的专注,以及一种属于战士的、不带任何感情的决绝。
他知道,从这一笔开始,他所绘制的,将不再是普通的建筑图纸。
那是他们这支钢铁军团的,第一份作战计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