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亮了。
沙河镇却醒得比以往更早，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子夜时分就掐住了所有人的喉咙，让他们在黎明的第一缕微光中猛然惊醒，带着一身冷汗。
昨夜乱葬岗发生的一切，并没有随着黑暗的退去而消散。
恰恰相反，它在晨光中发酵、膨胀，最终炸裂成一场席卷全镇的风暴。
故事被无数张嘴唇添油加醋地反复咀嚼，最终塑造成了一个近乎神魔的传说。
人们不再议论江卫国是不是疯了，而是开始用一种敬畏到恐惧的口吻，讨论他究竟是人是鬼。
有人说，亲眼看见马福田带着十几个打手冲进乱葬岗，结果不到一炷香的功夫，就屁滚尿流地逃了出来，个个面如金纸，像是被抽走了魂魄。
有人说，江卫国当着马福田的面，烧了小山一样高的一堆钱，火光冲天，那是用来“打点”坟地里那上百号孤魂野鬼的买路钱。
更有甚者，一个起夜的更夫赌咒发誓，他远远听见乱葬岗里传来一声鬼魅般的锐响，紧接着便是兵器落地的声音。
他说，那是江卫国请来了阴兵，一招就缴了阳间恶徒的械。
而故事的另一个主角，土地所的马福田所长，则成了这个传说最完美的注脚。
他天不亮就卷着铺盖，带着老婆孩子逃离了沙河镇，连所长的位子都不要了。
有人在车站看见他，一夜之间，那身肥膘像是被戳破了的猪尿泡，整个人都瘪了下去，眼神涣散，嘴里不停念叨着“鬼有鬼”
至此，再无人怀疑传说的真实性。
江卫国这个名字，一夜之间，便与那棵老槐树、那些无主孤坟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，成了一个能让小儿止啼的、活生生的禁忌。
他用最野蛮、最不可理喻的方式，为自己举行了一场恐惧的加冕。
当朝阳的光辉彻底洒满大地，为远征食品厂的院子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时，这里的气氛却与外界的喧嚣截然不同。
五十名精挑细选出来的青壮工人，正鸦雀无声地站在院子里。
他们是江卫国通过孙大海的关系，从周边村镇招来的，每一个都是干活的的好手。
然而此刻，这些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，脸上却都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与迟疑。
他们来之前，只听说建国食品厂要扩建新厂，工钱给得是别处的两倍。
如此天大的好事，自然是挤破了头。
可就在今天早上，关于新厂选址的恐怖传闻，也一并传到了他们的耳朵里。
去乱葬岗上盖厂房？
这钱，拿着烫手，甚至可能要命。
江卫国从办公室里走了出来，身后跟着路承舟和孟山。
他没有说任何一句安抚人心的话，只是用平静的目光，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。
那目光沉凝如水，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。
被他看到的人，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，不敢与之对视。
“想必你们都听说了。”
江卫国开口，声音不高，却清晰地压过了院子里所有的窃窃私语，“没错，我们的新工厂，就建在镇东头那片地。”
人群中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。
“我知道你们在怕什么。”
江卫国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，“怕鬼？怕不干净的东西？”
他向前走了几步，站到了所有工人的面前，整个人的气场如同一座拔地而起的山峦，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“我告诉你们，这世上最可怕的，从来都不是鬼，是穷！是你的婆娘孩子跟着你吃不上饭，是你的爹娘病了，你没钱治！”
他的声音陡然拔高，如同洪钟大吕，狠狠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坎上！
“今天，活就摆在这里。一天一块钱，管三顿饭，顿顿有肉！”
一天一块钱！
顿顿有肉！
这八个字像一颗炸雷，在人群中轰然炸响。
所有人都猛地抬起了头，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。
在这个普遍工钱只有三四毛一天的时代，这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天价！
恐惧，在赤裸裸的利益面前，瞬间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。
“当然，”
江卫国话锋一转，眼神变得森然，“我的钱，也不是给孬种准备的。现在，想退出的，可以从那扇门滚出去。留下的，就收起你们那点不值钱的胆子，跟着我干！”
他伸手指着工厂的大门，再不多说一个字。
院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
工人们面面相觑，脸上的神情在恐惧与贪婪之间剧烈地挣扎着。
一块钱的诱惑太大了，大到足以让他们去赌上一切。
终于，一个皮肤黝黑的汉子，狠狠一咬牙，大声吼道：“干了！穷死跟被鬼吓死，老子选前面那个！”
一句话，点燃了所有人的血性。
“对！干了！”
“厂长说得对，穷鬼才是最可怕的！”
“一块钱一天，别说乱葬岗，就是阎王殿，我也敢去刨两铲子！”
群情激昂。
江卫国满意地点了点头。
他转头看向路承舟：“路工，人交给你了。”
路承舟深吸一口气，走上前。
他手中拿着一卷崭新的图纸，眼中闪烁着工程师独有的、理性的光辉。
他没有江卫国那种震慑人心的气魄，但他有另一种力量。
“所有人，跟我走！”
一声令下，这支刚刚用金钱与豪言凝聚起来的队伍，浩浩荡荡地开向了镇东那片是非之地。
当工人们真正踏上这片土地时，昨日的豪情壮志还是被眼前的景象浇熄了三分。
即便是青天白日，此地依旧阴气森森。
歪斜的墓碑，隆起的坟包，还有那棵在风中摇曳着枝条、状如鬼爪的老槐树，无一不在诉说着此地的过往。
队伍前进的速度，不自觉地慢了下来。
路承舟展开图纸，开始用石灰和绳索在地上标记界线，他的声音清晰而专业，试图用工程的逻辑驱散迷信的阴霾。
“这里，是1号厂房的地基线！深度两米，宽度半米！第一组，负责开挖！”
“那边，是围墙的基准点！所有人，从这里开始，向东清理！”
然而，工人们虽然应和着，但真到了要动第一铲子的时候，却又都犹豫了。
谁也不想成为那个“惊扰亡魂”的罪人。
就在这时，江卫国动了。
他什么也没说，只是默默地走到路承舟标记出的、位于整个地块最中心的位置——正是那棵老槐树的旁边。
他脱下外套，露出古铜色的结实臂膀，然后从一个工人手里，拿过了一把崭新的铁锹。
在所有人的注视下，他高高举起铁锹。
阳光下，那闪亮的锹刃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，带着万钧之力，狠狠地、深深地，刺入了脚下这片沉睡了百年的土地！
江卫国弯下腰，用尽全身力气，将满满一铲带着草根的黑土奋力掘起，然后重重地甩向一旁。
第一个。
他没有停下，紧接着是第二个，第三个
他的动作沉稳而富有节奏，每一铲都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他不像是在挖土，更像是在用行动向这片土地，向所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“东西”，宣告自己的主权。
工人们都看呆了。
那是一种怎样的震撼？
一个发着天价工钱的大老板，此刻却像一个最普通的苦力，用最原始的方式，为他们开辟道路。
那一下下的铲土声，仿佛战鼓，敲碎了他们心中最后的一丝恐惧。
不知是谁第一个反应过来，也抓起铁锹，怒吼一声，狠狠地挖了下去！
紧接着，第二个，第三个
五十个人，五十把铁锹，同时破土！
一时间，整个乱葬岗上，只剩下铁锹入土的闷响和男人们粗重的喘息声。
那声音汇聚在一起，形成了一股排山倒海的、属于人间的洪流，将此地百年的阴森与死寂，冲刷得一干二净。
路承舟站在一旁，看着眼前这幅充满了原始力量的画面，看着那个亲自奠基的男人，心潮澎湃。
他知道，从这一铲土开始，所谓的“城堡计划”，才算真正打下了它的第一根桩。
一根用无边的凶焰与滔天的胆魄，硬生生钉进传说与禁忌之中的，钢筋铁骨之桩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