仓库的铁门被彻底推开,夕阳最后的余晖如同一道迟疑的探照灯,斜斜地切入这片被尘封的昏暗空间,最终无力地匍匐在一头钢铁巨兽的脚下。
那是一头真正意义上的巨兽。
它的身躯庞大而臃肿,静静地蛰伏在仓库中央,仿佛一头在酣睡中死去的远古巨兽,骸骨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尘埃。
曾经象征着荣耀与力量的明黄色涂装,此刻已然褪色剥落,露出大片大片暗红色的铁锈,如同凝固的血痂。
那条本应开山裂石的巨大机械臂无力地垂在身侧,巨大的铲斗深陷在地面凝固的油污里,像一张永远无法再合上的、叹息的巨口。
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而复杂的气味,是陈年机油的粘腻、金属锈蚀的腥甜与岁月尘埃的腐朽混合在一起的味道,闻之令人胸口发闷。
这就是功勋五四。
它曾经是安山县工业的骄傲,是劈开山岭、驯服河流的英雄。
而现在,它只是一具冰冷的、占据着巨大空间的钢铁遗骸。
钱卫东的眼神复杂无比,既有面对自家落魄长辈般的羞愧,又有一种病人家属面对主治医生时的紧张与期盼。
他紧跟在江卫国身侧,声音压得极低,仿佛生怕惊扰了这头巨兽的安眠。
“就是它了。”
他指着那台挖掘机,又一次不放心地重申道,“江同志,我再强调一遍,你们的老师傅可以来看,但绝不能乱动!这机器的内部结构精贵着呢,万一……”
江卫国没有理会他的喋喋不休。
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,目光沉静如水,仔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庞然大物。
他的眼神不像一个求人办事的厂长,更像一位经验丰富的猎人,在审视一头虽然受伤、却仍旧暗藏凶险的猎物。
孟山则如一尊门神,自动站在了仓库门口,他那魁梧的身躯恰好挡住了大半光线,让整个仓库内部的光影愈发幽深,也无声地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窥探。
“钱科长,”
江卫国终于开口,声音在这空旷的仓库里激起一阵轻微的回响,“它‘病’了多久了?”
钱卫东愣了一下,显然没料到对方会用一个“病”字来形容。
这个拟人化的词汇, 莫名的戳中了他心中某处柔软的地方。
他叹了口气,眉头的皱纹更深了:“快两个月了。那天在水库工地上,还好好的,突然就咳了几声黑烟,然后就……就再也喘不上气了。”
“找人看过了?”
江卫国一边问,一边迈开脚步,开始绕着挖掘机缓缓踱步。
他的步伐不快,每一步都踏得极为沉稳。
“怎么没找!”
钱卫东的语气里透出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愤懑,“县修配厂最好的师傅,请来了三拨,拆了又装,装了又拆,连根毛病都没找出来。后来没办法,硬着头皮跟省里打了报告,好不容易盼来一位专家,人家就看了一眼,摇摇头说液压泵组老化得太厉害,没图纸没配件,他也不敢下手,怕给‘治死’了。”
江卫国的脚步停在了挖掘机的履带旁。
那由一块块巨大钢板拼接而成的履带上,沾满了干涸的、已经板结成块的黄泥,泥块的缝隙里,甚至还夹杂着几根枯黄的野草。
他伸出手,没有丝毫嫌弃地拂去一块履带板上的灰尘,指尖在那冰冷粗糙的钢铁表面上轻轻划过。
他的动作很轻,带着一种奇异的尊重。
这副姿态,让一旁始终提心吊胆的钱卫东,心中那根紧绷的弦,不由自主地松动了一丝。
眼前这个男人身上,没有那种常见的轻浮或吹嘘,只有一种让人费解的沉稳。
“之前的人,都动了哪里?”
江卫国站直身体,目光扫向挖掘机的核心部位,那巨大的发动机舱盖上,留下了几个清晰的、带着油污的手印,几颗固定螺丝的边缘甚至有被暴力撬动过的磨损痕迹。
“就……就是那儿。”
钱卫东指着发动机舱,底气不足地说道,“他们都说问题肯定出在‘心脏’里,可把盖子掀开,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。”
江卫国没有说话。
他绕到了挖掘机的另一侧,那里是液压油箱和复杂的管路系统。
他看到几处接头有新鲜的油渍渗出,地面上还有一小滩颜色发黑的废油。
很显然,之前的维修工也检查过这里,甚至可能更换过液压油,但最终还是无功而返。
一圈走下来,江卫国的心里已经有了底。
这台机器的状况,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。
它不仅是坏了,更是被一群庸医反复折腾,本就脆弱的“身体”早已是雪上加霜。
但他脸上的表情,却依旧是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。
他走回到钱卫东面前,沉默了足足半分钟。
这半分钟里,仓库内静得可怕,只有钱卫东自己那越来越响的心跳声,在耳边擂鼓。
他看着江卫国那张毫无波澜的脸,心中七上八下,仿佛一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犯。
终于,江卫国开口了。
“钱科长,”
他缓缓说道,“这台机器,病灶不在心脏。”
一句话,石破天惊!
钱卫东的瞳孔猛地一缩:“不在心脏?那……那在哪儿?”
之前所有人都信誓旦旦地说是发动机的问题,怎么到了他这里,一开口就全盘推翻?
江卫国没有直接回答。
他抬起手,用一个精准的比喻,为这头钢铁巨兽下达了致命的诊断。
“它的心脏或许还有力气跳动,但浑身上下的血脉,已经彻底堵死了。”
他的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,“更要命的是,之前来的那些大夫,没找到病根,反而胡乱开刀,把几条主血管都给挑断了。现在,就算有灵丹妙药,也得先想办法把这些断掉的血管重新接上。这活儿,不是修,是续命。”
血脉堵死……
血管挑断……
续命……
这些词汇,钱卫东一个字都听不懂,但他却诡异地全都“听懂”了。
江卫国这番话,完美地解释了为什么之前的维修全部失败,甚至让情况变得更糟!
那种“原来如此”的恍然大悟感,瞬间冲垮了他心中最后一道防线。
他看着江卫国的眼神,彻底变了。
从最初的怀疑、警惕,变成了此刻近乎盲目的信赖。
“江……江同志,”
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,“那……那您说的那位老师傅,他……他能续吗?”
江卫国迎着他那充满希冀的目光,缓缓地摇了摇头。
钱卫东的心,瞬间沉入了谷底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
江卫国说道,语气坦诚得近乎残忍,“我得把今天看到的情况,一五一十地回去告诉他。他老人家的规矩,你是知道的。脾气古怪,从不看没把握的病。尤其是这种被庸医治坏了的,他一看就头疼。”
说完,他竟真的不再多言,对着钱卫东微微点头示意,转身便准备离开。
“我先回去了,钱科长。有消息了,我再通知你。”
这一招以退为进,用得炉火纯青。
他将那根救命稻草递到了钱卫东的嘴边,又在他即将咬住的那一刻,决然地抽走。
“别!别走!”
钱卫东彻底慌了,一个箭步冲上前,死死拉住了江卫国的手臂,那张布满愁云的脸上,此刻写满了哀求与恐慌。
“江同志!江兄弟!算我求你了!你一定要让老师傅出手啊!只要能修好它,什么条件我们都答应!什么条件都行!”
江卫国停下脚步,缓缓转过身。
他看着眼前这个几乎要崩溃的设备科长,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、属于猎人的微笑。
鱼,上钩了。
“条件?”
他淡淡地问道,仿佛只是随口一提,“他老人家的条件,可不好满足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