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继峰被问得哑口无言。
他当然不傻，只是不愿意面对那个答案而已。
那个将他逼到如此境地的年轻人，反过来又成了他家庭的救世主。
他看着安晴的眼睛，忽然意识到，女儿真的不一样了。
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庇护、被他观念左右的小女孩。
她在这次家庭巨变中，以一种他意想不到的速度成长起来，看得更透，做得更勇敢。
他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，沉默了许久，才缓缓说道：
“这个家以后，要靠你自己了。”
这句话，不象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嘱托。
安晴看着他佝偻下去的样子，鼻尖有些发酸。
自从那天从学校回来后，安继峰整个人肉眼可见地萎靡下去。
他不再刻意维持那点可怜的“风骨”，也不再对着报纸上的只言片语发表评论。
大多数时候，他只是沉默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，对着窗外发呆，一坐就是大半天。
周敏看着心疼，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解，只能变着法子做些他以前爱吃的菜，虽然他也只是动几筷子就放下。
安晴把这一切看在眼里。
她心里明白，父亲构建了一生的的高塔，正在从内部开始瓦解。
这个过程无疑是痛苦的，但也是必要的。
她不再象以前那样，要么顶撞，要么逃避。
她开始主动承担更多的家务，学着妈妈的样子打理这个家，甚至在父亲对着茶水发呆时，会默默地给他续上热水。
这种沉默的陪伴，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。
几天后的一个晚上，安晴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走进客厅，看到安继峰依旧呆呆的坐在那里。
她放下果盘，正准备离开，安继峰却突然开口：
“晴晴，陪爸爸说说话吧。”
安晴脚步一顿，有些意外，随即点了点头，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。
安继峰没有看她，目光落在窗外漆黑的夜幕上，仿佛在对着虚空倾诉。
“爸爸这辈子一直觉得自己活得很明白。做学问，要潜心；做人，要清高。”
“我看不起那些钻营取巧的人，看不起满身铜臭的商人，觉得他们庸俗，精神世界贫瘠。”
“我以为我给这个家撑起了一片天，给你们母女最好的保护。”
“可现在回头看，我所谓的清高，或许只是一种逃避，一种不敢直面现实复杂和人性阴暗的懦弱。”
“我用风骨当借口，掩盖了自己的失职和贪婪。”
安晴静静地听着，没有打断。
她知道，父亲需要的不是一个评判者，而是一个倾听者。
“我挪用那笔经费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唉“
“我告诉自己这只是暂时的周转，很快就会补上。我给自己找了无数个冠冕堂皇的理由，却唯独忽略了那是规则，是底线。”
“所以当吴奈那小子，拿着证据，冷冰冰地来找我时，我才会那么愤怒，那么失态。”
“因为他撕碎了我所有的伪装，把我最不堪的一面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。我觉得他是在羞辱我，是在挑战我毕生信奉的东西。”
“现在想想，真是可笑至极。”
他转过头看向安晴：
“晴晴，爸爸错了。”
“错得离谱。我不仅差点毁了自己，也差点毁了这个家。”
“爸”安晴轻声唤道，声音有些哽咽。
安继峰摆了摆手，示意她不用安慰。
“这段时间，我躺在床上，想了很多。我想吴奈那孩子他明明有更简单的方法。”
“他可以用钱收买我，可以顺着你的哀求，直接扮演一个救世主的角色，那样他不仅能得到你，还能让我对他感恩戴德。”
“但他没有。他选择了最难、也是最蠢的一条路。”
“他坚持了他的原则，哪怕被误解，被怨恨。”
“他让我付出了代价，却没有落井下石，反而在后面默默地，把所有的后路都给我们铺好了。”
“他这么做，不是为了我，甚至不全是为了你。他是在用他的方式，告诉所有人，包括他自己”
“有些线，不能跨。有些错，必须认。有些责任，躲不掉。”
“这种心性，这种给对手留下体面退路的手腕”
“我活了大半辈子，没见过几个年轻人能做到。”
安继峰沉默了片刻，然后，他抬起头：
“晴晴，以前爸爸反对你和吴奈在一起，是觉得他配不上你，配不上我们家。”
“现在看来，是我们家差点配不上他。”
安继峰拉过女儿的手，郑重的说道：
“去吧。去找他吧。吴奈这孩子他和你以前认识的那些男孩子，不一样。”
“至少，他能在风暴里站得住，而且他心里有你。”
安晴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。
她看着父亲，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“我知道，爸，我都知道”
两天后的下午，阳光通过窗户洒进客厅，驱散了不少连日的阴霾。
安继峰没有象往常一样发呆，而是坐在窗边的躺椅上，手里拿着一本他以前常翻的《庄子》，却许久没有翻动一页。
安晴泡了一壶父亲最喜欢的龙井，茶香在空气中萦绕。
她端着茶盘走过去，将一杯澄澈的茶汤放在他手边的小几上。
“爸，喝茶。”
安继峰的目光从书页上移开，落在袅袅升起的热气上，又缓缓移到女儿沉静的脸上。
他放下书，端起茶杯，却没有喝。
“晴晴，坐。”
安晴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下，双手放在膝盖上。
“你”安继峰斟酌着词语，似乎有些难以启齿，“你去找过他了？”
安晴点了点头：“之前见过。在广场。”
“他还好吗？”这个问题问出来，安继峰自己都觉得有些别扭。
“他很好。比以前更忙，但也比以前更让人看不透了。不过，他答应我们可以重新开始。”
“重新开始”安继峰喃喃地重复着，“好一个重新开始。是啊，是得重新开始了，对我们所有人都是。”
他沉默了片刻，重新拿起那本《庄子》：
“去给你妈帮帮忙吧，晚上我想吃她做的红烧肉了。”